三十二
冬天的日子,邮商们很不好过。邮票行情经过夏日暴涨,秋季暴跌,入冬以后
便陷入长久的萧条。肇嘉浜路邮票市场冷冷清清,顾客很少光临。即便有几个老邮
迷来到,也是打听行情的。他们与邮商闲聊一会儿,结论总是一句话:“还要跌!”
然后匆匆离去。寒风在邮市空地滚来滚去,套着整版邮票、成封小型张的塑料袋,
被风刮得窸窸窣窣颤抖。邮摊主人一脸苦相,与街心花园枯败的花草、马路边光秃
秃的树梢,以及阴沟旁冻结的薄冰,构成一幅色调苍凉的图画。
林鹤又在邮市里出现。他领着一个眼睛弯弯、面色苍白的小姑娘,缓步于邮摊
之间穿行。他微笑着向邮商们打招呼,飘逸的长发像往日一样引人注目。他开始购
买邮票,少量地、持续不断地买进!邮商们振奋起来,这是一个正确无误的信号:
邮票价格见底了,邮市的春天快要来临!
邮王回来了。他肯定要回来,离开邮市他能上哪去?用邮商的眼光看,林鹤深
谋远虑地做了一次空头,黑皮阿三迅速地计算出:林鹤现在可以用比他抛出邮票低
百分之四十的价格,将这些邮票全买回来。也就是说,邮王的财富一下子增加了百
分之四十。真是做得漂亮!牛司令说,他卖给林鹤的西南药业,一路涨,林鹤一路
抛。股市冲千点大关时,他正好全部抛完。股市稀哩哗啦又跌下来,林鹤却赚到手
一千万……总之,在他们看来,林鹤从夏到秋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堪称投资
界的杰作!
然而,林鹤自己好像不在意。他神情温和平静,眼睛里略带一点忧伤。他的注
意力全放在小姑娘身上,时时弯下腰,絮叨地给她讲邮票常识。他决定买进几万、
十几万元的邮票,只是简单地向王老头、黑皮阿三等人吩咐几句。小姑娘指着邮票
问这问那,他便赶紧弯下腰去。他像一个普通的父亲,领着宠爱的女儿来逛逛邮市。
邮商们当然记得那个不寻常的婚宴。一场台风吹灭蜡烛,新娘忽然失踪了!这
事情像神话一样,在邮市里流传了很久。现在,看见这小女孩,大家都猜测林鹤的
生活又有了新变化。谁是林鹤的新伴侣呢?
“多漂亮的竹子呀!瞧,这张邮票上画的竹子,一节一节往外鼓,像豆荚一样……
哪里会有这样的竹子?”
“这叫佛肚竹。另外三枚邮票是紫竹、茶秆竹、金镶玉竹,一套四枚。还有一
枚小型枚,画面上画的毛竹,边框印着清晨的竹林,是一幅逆光照片……”
“我喜欢竹子。我的集邮册里有一片竹林多好哇!”
“那就买吧。记住,集邮不能乱买滥集,拣自己喜欢的,买一套是一套,深深
印在心底里。”
“我懂。今天就买一套《竹子》,妈妈也会喜欢的……”
小姑娘穿着红色滑雪衫,戴一顶大红绒线帽,她的病态的小脸被这一片鲜红印
上了血色。她将新买的邮票捧在手上,珍爱地欣赏着,一弯月牙似的眼睛荡起笑意……
林鹤在一旁注视她,觉得她的笑容很像她妈妈。他内心被什么东西触动了,脸上也
浮起笑容。
林鹤与红娣结婚了。这对青梅竹马的情人,经过几十年的曲折坎坷,终于结合
在一起。这似乎是必然的结局。雪子一走,林鹤就厌倦了热闹纷繁的生活。他遣散
了司机、保镖、卖了汽车,康泰路上那栋小楼连同咖啡厅都租给了大胖。他搬到华
侨公寓住,与红娣、顾阿婆、两个孩子过着恬淡安宁的日子。经过暴风雨般的动荡,
林鹤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
换一种活法是不可能的,林鹤只能这样活。他常想起韦柏辉的话:一个人热爱
一项事业,在事业上表现出天才,并且与事业有奇缘,他就注定从事这项事业并取
得成功。每当打开邮册,林鹤都会暗自吃惊。他的《红印花》、《蓝军邮》、《祖
国山河一片红》,汇合到韦柏辉的阔边大龙四方连、福州对剖票、孙中山像中心倒
印等珍邮中去,构成极为丰富的邮藏。清、民、纪、特、文革、JT……各个时代的
邮票集中在林鹤手中,构成一条长长的项链,令他目不暇接。红娣嫁给他,带来了
韦柏辉的遗产。好像歪打正着,林鹤怎么走,都走在邮王之路。
林鹤与红娣的情感深厚、平稳、犹如树根默默地扎在泥土里。他们仿佛从来就
生活在一起,片刻未曾分离。回忆往事会给他们带来新鲜感,他们经常倚在床头,
久久地谈论着三十多年来的人和事。冬月明亮清冽,将带着寒气的银光撒在床上。
红娣偎在林鹤胸前,望着窗外的月亮,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林鹤这时就会产生一
种感觉: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邮票市场的人们不知道林鹤这段婚事。这一次,林鹤对谁也没说。邮商们对他
的一切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种种传说又在邮市里流传开来。林鹤平静的笑容,从
容的举止,在他们眼里又像过去一样神秘。
林鹤先买回文革票、纪特票,又买回《荷花》、《唐朝簪花仕女图》、《红楼
梦》等前景看好的小型张,再买《三国演义》、《韩熙载夜宴图》、《敦煌壁画》
之类年代较近的邮票……他好像对什么邮票都感兴趣,一批一批买进,表现出巨大
的信心。许多犹豫不决的邮迷跟在他后面,也开始选择吸纳他们喜欢的邮票。邮市
渐渐有了活力。
“林鹤,这邮票还会涨吗?”王老头疑惑地问。
“为什么不会呢?”林鹤微笑着反问,“你是老邮商了,当然应该知道,接近
春节单位企业发奖金,大家手中有钱,很多人会来买邮票的。邮市又会起个小高潮。”
“现在这个样子,谁会买邮票呢?”王老头喃喃地道。
“他们会买的。”林鹤满怀信心地说。
林鹤喜欢站在蘑菇状水泥凉亭下。从这里向西南角望去,有一棵生长在栅栏外
的香樟树,树冠伸进邮市。夏天,王老头等几个邮商总爱在树荫底下摆邮摊子。那
天,雪子就站在离树荫很近的空地上,拎着手袋甩来甩去,洋娃娃似的脸上充满迷
惘的神情。林鹤站在这里,一眼看见她,心就被某种东西攫住了……现在,他下意
识地往那边瞅,仿佛雪子还站立在原地。他心中涌出缕缕思念,对那一段奇遇终不
能忘怀……
雪子一直没有消息。她像一阵清风消失得无影无踪。黑皮阿三不知从哪里听说,
雪子嫁给一个台湾老板,已经在海峡那边安家了。牛司令则神秘地告诉林鹤:雪子
在希尔顿大酒店、贵都宾馆一带出没,螃蟹老张曾看见过她……种种谣传不足信,
却总有人提起她。林鹤自己也梦见过雪子的下落:她在课堂上绘声绘地讲故事,一
群小学生瞪着眼睛,入迷地听着……
一切都过去了。梦醒时分总有一阵惘怅在心头缭绕。这种滋味很难明言,它伤
感而美丽,是梦与现实的桥梁。
夕阳西下,林鹤领着晶晶离开邮市。他们沿着肇嘉浜路的街心花园缓缓西行。
冬天的落日大而无光,白塌塌地像一张薄饼。林鹤回想起雪子就在这里停住脚,问
他《蝴蝶》为什么那么贵。他把《蝴蝶》按面值价卖给了她。这是他们结缘的起点,
也是林鹤受骗的开始。世上的好与坏,恶与善,常常交织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
正因如此,林鹤对这个地点,对雪子回眸一笑这个瞬间,有着特别的感触。他说不
清人生的意义,却觉得那是一条宽阔的河,不管有多少暗礁浅滩,不管有多少漩涡
潜流,它总是那样坦荡地、无可阻挡地向前流去……
“爸爸,世界上有多少人集邮?”晶晶打断了林鹤的沉思,忽然问道。
“全世界吗?那可数不清……中国就有上千万邮迷。”
“他们为什么集邮?”
“邮票很美丽,同时又能保值、升值。有的人为了投资,有的人出于爱好。但
不管是什么目的,只要跨进这个领域,他们就被美吸引了,心渐渐地沉浸进去,被
美的幻想控制住了……”
“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成为邮迷吗?”
“当然。”
“我懂了。人心总是热爱美啊!”
他们说着,渐渐远去。夕阳在他们身后投下一高一矮两个影子……
一九九六年八月于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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